特別企劃6:香港

「回不去的」香港:
世紀變局,世代之聲

從六四晚會到七一遊行、從佔中到反送中、從青年崛起到世代交棒、從泛民/建制到百花齊放⋯⋯
香港從港英時代到主權移交,一路走來,經歷了什麼樣的討論與思索?
香港的這一刻為何關鍵?香港的下一步又要何去何從?

《換日線》內容主編林欣蘋走進現場,
將麥克風遞向關懷香港未來的專家、學者、媒體人、運動領導人乃至街頭的參與者們,
讓我們一同聽聽生於不同世代的他們,
訴說對香港不同的記憶與想像、失落與盼望⋯⋯

文:林欣蘋;攝影:范家朗;編輯:張翔一
Story 1

十年議場 vs. 十年街頭

2019 年 9 月 9 日這一天,香港立法會議員區諾軒,以及民間人權陣線的召集人岑子杰都在香港島,並先後經過香港政府總部的所在地金鐘。那天上午,區諾軒從金鐘立法會辦公室離開,由北至南,風塵僕僕地殺到南區區議會;同日午後,岑子杰從中環一路直奔到了立法會外的添馬公園。他們單槍匹馬,行色匆匆,都是為了趕來接受台灣媒體《換日線》的專訪。

別說在香港島上經常擦身,他們的名字,在關於香港反送中的報導裡,亦常先後出現;事實是:他們生命軌跡的重合,遠不只如此。

同樣出生於 1987 年 6 月,年齡相仿的他們在 10 歲那年,共同經歷主權移交,親身體驗了香港由英國殖民到一國兩制的變化。儘管兩人成長過程素不相識,卻都在 20 多歲的年紀,不約而同地走上了香港社會的改革之路;甚至在 2015-2017 年間,一前一後地成為了民間人權陣線(以下簡稱「民陣」)的召集人,度過了「香港青年參政」最低潮的時光。

他們都沒料到,這些年來,同行者稀的改革路上,會在一夕之間變得萬人空巷。將「手足」們召喚回來的不是別的,正是始於 2019 年 3 月、發酵於 6 月、延續至今的反送中(香港稱反修例)運動。
這一年,他們 32 歲,均已在改革路上走了 10 年。10 年來,他們見證了香港本土意識的萌芽、青年運動的起落,與「一國兩制」的質變,更加堅定了自己政治參與的決心——這些相互呼應的人生經歷,與其說是巧合,不如說是屬於 80 世代末班車的他們,獨一無二的世代印記。

十年議場:區諾軒

曾任香港立法會及南區區議會議員的區諾軒,10 餘年前第一次參選,就以 119 票之差,擊敗建制派候選人,「我覺得我要證明,香港不是沒有希望的,儘管給北京這樣去統戰、去贏掉區議會的議席,可是靠香港人的地區工作,還是有一條直接民主的路可以走。」

十年街頭:岑子杰

岑子杰是香港民間人權陣線召集人,也是反送中運動中多次集會遊行的主辦者。雖然很多人認為遊行無法改變香港自由被收窄的現況,但他告訴《換日線》:「維護人權不問能否成功,該做就做。」

Story 2

時代的記錄者:
香港民研創辦人鍾庭耀

鍾庭耀是香港民意調查的指標性人物。在反送中運動中,更似乎躲不過「時代記錄者」的宿命——平時埋首研究無人過問,但每當發生大型社會事件,握有關鍵數據的他,便一夕成為媒體爭相採訪與諮詢的對象;各國關注的反修例運動中,可見一斑。

面對這場全球矚目的抗爭運動,他隱身時代幕後,用 28 年來建立的調查架構,長時觀察香港變遷——無論媒體是否關注、時局是好是壞,該做的,都得繼續做下去。

投身 30 年,
香港民調的先驅者

作為香港社會民意調查的先驅,鍾庭耀從初出茅廬,在香港大學成立「民意調查計畫」;到自大學退休,帶著民研班底另起爐灶,近 30 年的時光,之於現年 60 多歲的鍾庭耀而言,說是做了半輩子民調都不為過。

問他當年為何投身民調?鍾庭耀毫不考慮地說,因為時代,也因為責任。他回憶,香港主權移交前 10 年,社會上已開始出現各種「回歸」後的討論;當時任職香港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鍾庭耀也開始思考:「我們學社會學的人,是不是可以開始做一些前衛一點的、能對社會產生實際作用的調研?」

1991 年的立法局選舉,初次開放港人直選部分議席,有媒體向研究中心詢問做選前民調的可能性,意外給了鍾庭耀答案。原來在港英時期,官員多由英國政府委派,沒有選舉,自然也沒有選舉調查——如今社會上首度出現民調需求,對香港學者來說,既是契機,也是挑戰。

然而,要替香港社會打下民調基礎,只在選舉時做民調是不夠的。他們於是趕在「回歸」前訂下 200 多個問題,包括對港督、議員、政黨的民望調查、民眾的認同感調查等,宛如一個稱職的家庭醫生,替香港量身打造「健康檢查」,並逐項追蹤了 28 年。

香港人對政府信心
每下愈況

2019 年 4 月,鍾庭耀將自港大退休,為確保民研運作的獨立性,而與社會科學院協議,將民研從香港大學中獨立,不久便碰上了 6 月「反修例運動」的高峰。這段時間,儘管忙著為獨立做準備,民研的民調工作亦未停歇:7 月 1 日正式獨立,16 日便以「香港民研」的身份,發放了第一次民調結果。

其後,一次又一次的民調,顯示港人對政府的信心每下愈況,這讓過去期盼用民調監督政府的鍾庭耀非常失望。他形容:民調的作用宛如醫生診脈,得出的數據都是對政府施政的檢視與提醒,然而若政府罔顧民意、拒絕做出修正,就彷彿「不相信自己有病」的病人。「如果你覺得死掉也沒關係的話,那麼我們做出來的結果跟研判就沒有用了⋯⋯。」

令人意外的是,正是在這個非常時期,民研收到來自香港民眾的熱情捐款,8 月底便已籌到了一年 600 萬港幣(約新台幣 2,300 萬)的營運費用,足見港人對現況的憂慮,與對民研的肯定;這又讓天性樂觀的鍾庭耀重燃希望:「危機過去以後,這些數據對下一次的挑戰可能有用,所以我就想,我們現在也不會停下來,還是會繼續做;雖然(現在)沒有用,可是這個數字的用途不是現在用、是以後用也沒關係。」

對於鍾庭耀這位調研者來說,民意調查不僅能紀錄歷史、反映現況,更能瞻望未來。30 年前,鍾庭耀就因親歷六四學運潮,而矢志發揚民意調查,防止悲劇重演。儘管訪談最後,他溫煦含笑的眼中難掩滄桑:「30 年後的今天,我們有民意調查了,可是我們又看到一個好像六四的事情要來,所以有一點不太心安⋯⋯」話音甫落,會議室裡瞬間沉默;大約人人都不忍,卻又都清楚明白,讓鍾庭耀心安的方法,唯有繼續前行。

Story 3

孔德朗:我的「反送中」運動,
與我的「親中派」父親

撇開政治立場,孔德朗和父親是生活中的最佳拍檔:他們都有浪漫不羈的性格、說走就走的行動力、對生活品質的追求,並會毫不猶豫地把錢花在女友、朋友和旅行。許多親子間有代溝、父子間有心結,孔德朗和爸爸之間,有的卻是濃濃的「兄弟情」:他不僅和爸爸的女友相處融洽,還曾三人結伴同遊歐洲;而當孔德朗邀請心儀的台灣女孩造訪香港,孔爸更自掏腰包贊助旅費,全力幫兒子追女朋友。

然而, 2019 年的反送中運動,卻改變了兩人的關係。
原來,孔爸是個「親中派」。

已經退休買房的他,對共產黨統治下的生活十分滿意,卻眼看著不過 23 歲的兒子,拋頭顱、灑熱血地參與抗爭,對他支持的政權發動衝擊,委實令他難以理解——政治立場的拉鋸,讓兩人之間的代溝浮上檯面,更讓他們從昔日的無話不談,到抗爭期間陷入冷戰。
冷戰之前,也不是沒有試過溝通。但是溝通的結果,只是更突顯了兩人成長背景的不同。而這份不同,從「出生」就已決定。

殖民的歷史,造就上一代對中國的「鄉愁」

事實上,孔爸一輩之所以比子女更認同中國,除了對安穩度日的追求之外,也因為多數人都是從內地陸續移入香港的移民——無論移民背後是經濟還是政治因素,他們多半仍認同自己種族與文化上的「根」在中國;如此,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比起英國,孔爸更同意自己是個「中國人」。

不過,孔德朗對「種族說」並不買帳:「是,我們是華人,但難道有華人的地方就是國家嗎?難道我們也是馬來西亞(華)人、新加坡(華)人嗎?現在一兩個小時的飛機之外還有台灣呢,從歷史的角度來看,中華民國還在呀,難道我們也屬於那裡嗎?」

會說起歷史,是因為孔爸愛看歷史書,也常用歷史對兒子曉以大義:「不要以為西方國家就比較正義,像美國攻打伊拉克,還不是為了石油?」

對此,孔德朗表示,自己當然沒有天真到相信西方國家會真心馳援香港,所以他不像抗爭中少部份的「懷英派」,認為回到英國治下會更好;但是另一方面,他也沒有辦法順理成章的「認同中國」。

「我們過去被英國殖民,但同樣的,我覺得我們現在只是被中國殖民了。1997 年的時候,英國直接把我們出賣掉,並沒有給我們選擇。我們從來沒有機會選擇我們到底想要一條怎樣的路。」而就算歷史上別無選擇,但是至少過去享有的「自由」不能妥協——這就是孔德朗與父親,在價值取向上最大的不同。

圖/孔德朗 提供

你多了「經濟」、我少了「自由」?

對孔爸來說,生活的首要考量是「經濟」:「在他小的時候,香港還很窮,變好的過程可能花了好些時間。但是現在他去到內地,能夠用比香港更低的消費,享受在香港享受不到的東西,他覺得那裡的環境很好,所以他後來賣掉在香港的房子,跑去內地買房子。」

「他比較著重的點,在於生活的穩定,簡單來講就是要有錢。中國很有錢,而且在中國那個體制下,所有事情都很穩定,至少在你的認知上很穩定,永遠不會有什麼示威啊、遊行啊,反正有了你也聽不到。我爸就追求那樣的生活,他希望自己是一個很強的國家的市民。」

圖/孔德朗 提供

但是對孔德朗而言,中國的「富強」,與官方宣稱為香港帶來的「繁榮」,都是建立在對香港人的剝削之上。

「我們這一代跟上一代最大的差距,是我們從一出生就被教導一國兩制、高度自治。我們一出生,香港就已經有立法會、已經有民選的議員了。但確實在英國殖民的時候,我爸、我們上一代的環境,可能都是港督去話事、去做主,主要的官員也是英國人——那他們就覺得,現在回到中國的統治下,香港已經比以前(英領時期)更自由了,所以他們就很滿意,這個心情我也懂。」

只是,「每個世代身處的環境不一樣,他們一出生就沒自由,可能比現在還沒自由,所以他們覺得現在就夠了、該感恩了;但我們出生就很自由,現在卻被奪走,感覺當然不好——因為對他們來講是多了東西,但對我們來講是少了東西。」

後記

訪問結束後幾個月,和孔德朗閒聊時再提起孔爸,他的語氣已無當時的激昂,言談間更多的是兒子對父親的包容體諒。而在 2020 年,孔德朗的 24 歲生日後,談起與父親的關係,他更感性表示:「我們感情還是很好,始終他是真的關心我。反正現在就是跟他盡量聊別的,不談到政治就好。」

他就和我在《香港世代群像》專題中,訪問過的所有年輕抗爭者一樣,在運動中快速地長大——透過精神或行動上一次次的「離家出走」,一面尋找自己的聲音,一面練習長成自己的模樣;再回家時,已是成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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